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双雪涛:从艳粉街出发一直走到未来世界

来源:火狐体育葡萄牙官方合作    发布时间:2024-09-26 10:29:09

  请想象这样一条街道,地上一层新雪,路旁的树已无叶子。路面灰扑扑的,车不算太多,行人更少。这条街乍一眼看上去有点像下雪时候的艳粉街,一样冷,一样长,上面一样走着行色匆匆的人。但看仔细点儿,就能发现两者截然不同。

  是在夜里,一个穿了一身黑的男人独自在街上走着,不管不顾地,身上有股子血腥气。你可以猜一下这个人是谁,可能性很多,比如这是一个深夜买狗的孤独酒鬼;再比如这是一个在陌生城市里找记忆的拳击手;也可能这是一个受困的刺客;甚至,这样的一个男人并不是真正的人,他只是一个人造物,一个仿生人,刚刚杀死了一条龙。

  答案在双雪涛的故事里,时隔五年,在《猎人》之后,双雪涛带来了全新小说集《不间断的人》。这本新书收录了双雪涛最新创作的七篇中短篇小说,讲述了上面的这些故事。和以往不同,从S市出走以后,双雪涛试图探索一个更广阔的未来世界。在书中,人心与科技,经历与幻想,现实与虚拟,S市与北京难分彼此,共同成为探索写作可能的精密实验。

  不久前,我们有幸获得机会,和双雪涛一起坐下来聊了聊。在这次谈话中,双雪涛谈起了《不间断的人》这个书名被赋予的含义,谈起了身为小说家,面对新技术带来的冲击的态度,也说起S市在他心中意义的变化。

  理想国:距离你的上一本小说集《猎人》已逝去了5年的时间,您现在新推出了这本全新作品集——《不间断的人》,希望在这次聊天的一开始,请您和读者们粗略地介绍一下这本新书。

  双雪涛:这本新书叫《不间断的人》,里面有 7 篇小说,都是我认真写的。这五年其实我一直在写,我的目标还是想做一本不一样的小说集,所以就一直在等待。其实如果想出的话也可以早出,但我总觉得好像里面的篇目还未达到我自己的要求,所以我就一直还在写。

  其实我每年写的东西,我自己会淘汰其中的很多。即使花了很久写的东西,如果我回头再看,觉得它没有让我感觉很有意思,我就会把它扔掉。这个小说集里的7篇小说就是没有被扔掉的7篇。出版前我又从头到尾把每一篇都改了一遍,然后去琢磨他们的排序,他们的关系。

  在这个过程中,我也不断地和我的编辑在碰撞,讨论这个小说集到底应该是个啥样子。最后,到目前为止,它呈现出来的,无论是里面的内容还是封面,我自己都挺喜欢的。也希望我们大家喜欢。而且我特别希望能听听大家的想法。因为一本书只有跟读者相遇之后,它完整的生命才开始形成,期待大家的反馈。

  理想国:非常幸运能成为这本书最早的读者,对我来说看这本书是一个全新的阅读体验,因为里面有科幻元素的加入,每篇故事都有一种未来感和开放性,书中很多故事的结尾也有种强烈的不确定性。和您之前的作品相比,您觉得这本书里,无论是探讨的命题也好,呈现出的形式也好,有哪些新的变化?

  双雪涛:其实我觉得这些故事还挺确定的。对我来说跟上一本《猎人》相比,这本书里其实确定的东西要更多一些。但可能它的形式上是有了一些变化,也就是这几年我的想法产生的变化。我觉得疫情三年和疫情结束后的这一年多,全世界的变化还是很大的,我自己心里的变化也很大。

  这本书几篇主要的篇目都是疫情三年写的,也反映了我这几年的想法。在去年,2023年,其实我也有挺多想法,所以我写的也蛮多,这本小说集里有两篇小说应该都是2023年写的,绝对没发表过,就直接放置在书里面了。其实我蛮感谢这本书的,这本书是一种对我的鞭策,我有时觉得差不多可以了,但因需要出这本书,我觉得得再写一些东西,这可能是一个一直在变化的过程,最后凝固成这么一个东西,就是目前大家看到的这本《不间断的人》。

  在现在这个自媒体时代,这是一个任何一个人都在表达,都有自己想法的一个时代,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,其实是对自己有了更高的要求。写作这个事情只能是我所能做的,我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,而其他事情我控制不了。当你年龄增长的越多,你会越感觉自己能控制的东西越少。一些你所确定的东西,比如你确定这件事一定会有咋样的结果,也经常会让你觉得失望。我所能做的就是尽我最大的努力,把我认为的我的能力最大化的发挥出来。所以对于我来说,这算是一种确定吧。

  理想国:这本书的同名中篇小说《不间断的人》给我的冲击很大,因为涉及到了人工智能。他们甚至开始追寻一种图腾。在您心里是怎么解释“人是不间断的人的一环”这句话的?这句话在小说中,是一个邻居对主角说的一句话,其实是在非常突然的一刻冒出来的一句话,小说里并没有给出任何的解释。

  “有一天晚上,大概十点钟左右,他看见一个女孩随他上了电梯。女孩大概二十岁出头,体态挺拔,穿一身运动装,戴一顶白色鸭舌帽,右手拎一只超市的塑料袋,里面装着饮料,玻璃瓶的啤酒,纸巾,塑封的水果,一条韩国产香烟,还有几节电池。只用两根手指钩着,毫不费力。

  他住 15 楼,女孩用左手按了 18 楼。电梯行驶到 8 楼左右的时候,他说,是您弹钢琴吧?女孩扭头看他说,嗯?他说,弹钢琴的是您吧,最开始是《印第安鼓手》。女孩说, 不是我。他说,对不起。女孩说,没关系,我也想知道谁在弹琴,每天我起来没有听见钢琴声,就知道又睡过了。安东说,好句子。女孩说,什么好句子?安东说,我说您刚才说了一个好句子。女孩说,不是句子,是真实情况,我刚才还以为弹琴的是你呢。安东说,为什么您觉得是我?女孩说,因为看你就像一直坐着的人,而且也像个不间断的人。安东走出电梯时心里想,不间断的人,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,没有裂缝,不间断的人,可不是呢。”

  双雪涛: 我觉得首先要说为何需要写这个小说。是因为我有一次遇见了一个小朋友,那个小朋友在唱一首英文歌,名叫 Puff The Magic Dragon,这个歌名我小说里应该有写。这个歌讲的是一个龙和一个小男孩在玩儿,这个龙是不死的,但小男孩儿会变老,一开始他们玩得很开心,但当这个龙意识到小男孩儿会变老的时候,它就对人的认识或对生命的认识产生了很大的变化。当时我听到这个歌的时候,我就心想,我一定要为这个歌写个小说,这篇小说的出发点就是在这里,于是我就开始就写《不间断的人》。

  至于为何需要叫“不间断的人”,是因为我觉得人的形态肯定会在未来有很大的变化。比如前段时间我因为运动受伤了,做了个小手术,膝盖里现在可能有几根小钉子。我觉得我作为一个人,其实我身体里会有一点点金属,或者并不全是金属,是一个“其他”的东西。比如还有很多更换器官的人,将来可能还会有更多,再比如义肢,未来义肢的发展也有一定可能会非常快,这就涉及到了人和机械或者人和人工智能的结合,我觉得这将来会是一个趋势。

  但它们其实也就涉及到了人的概念,我觉得“不间断的人”的意思就是人原来是有一个概念的。比如在古希腊时,人是有概念的,在现代,人又有一个概念,那么将来人和人工智能结合的过程中,人也会出现一个新的概念,它就是在不间断地往前走,不停地变化它的形态。但人们之所以为人的核心是啥东西?我认为这个可能就是这篇小说想要探讨的东西。当你的形态,你的零件,你的外形,甚至你的思想都在跟科技的发展产生很大关联,那么人的核心的东西是什么?所以在这篇小说里,也涉及到了一个叫核心的东西,讲述了大家去找一个“核心”的小故事。所以我可能就这样勉强地解释一下什么叫“不间断的人”。

  理想国:《不间断的人》这篇小说中,有两个仿生人的人物。它们非常逼真,很像人类,但您也留了一个写作的小破绽——它们买了一个甜瓜,但其实它们尝不出来瓜的生熟。这个小细节特别有意思,故事里的仿生人也在写歌,书中的歌词肯定是您写的,但现在大家都在讨论AI是否会写作。您觉得AI创作对于小说家会有威胁吗?从创作的角度来看,AI无法超越人的一点是什么?

  “晚饭时安东没怎么说话,刁仰光想与他交谈,让安东问他一些问题,关于剧本的,安东都尽量以礼貌的方式转移了话题,然后沉默不语。饭菜很可口,不过不如想象的那么美味,安东甚至觉得跟外卖的味道没什么本质的区别。

  瑞秋一人把那瓶红酒喝光了,用一只安东平时喝水的平底玻璃杯。吃过了饭,瑞秋忽然站起来说,八点了。安东看了一眼表说,是的,怎么了?瑞秋说,该吃哈密瓜了。说完她走进厨房,用精美的水果刀把哈密瓜切开,拿到餐桌上,安东道了谢,吃一口,生的。刁仰光和瑞秋把剩下的全部吃完了,安东终于忍不住说,这瓜是生的。刁仰光抬起头说,是吗?生的吗?安东说,你吃不出来吗?刁仰光说,我觉得很好吃,汁很多,很新鲜。你说的生的意思是它没有衰败吗?安东一时回答不出,想了想说,不是衰败,是在生和衰败之间有一个临界点,那个临界点就叫作甘甜。刁仰光拍手说,说得好,不愧是语言的行家。安东说,这不是语言的行家,这是一种认识。”

  双雪涛:小说里的歌词是我写的,我用不了别的东西去写作,只能自己去写。但其实我在努力模仿一个人造人的想法。所以歌词的感觉就会有点古怪,它重复的韵律也有点古怪,我得努力去设想。包括小说里AI会做什么梦,我也得努力去设想。你刚才提到的AI的发展,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,它一定会慢慢的发达,因为我们应该它。现代社会的高速运行需要这样的一个东西让我们。在一个东西有用的时候,你是不可能把它扔掉的,就像拐杖,对吧。

  至于他是否会威胁到写作,传统写作是必然会受到威胁的,但这样的一个东西想也没用。我觉得现代社会最重要的一个特点是竞争。这个竞争是不可逆的而且也不可改变。AI和人的竞争将来一定也会出现,在这个竞争里如果想减损AI发展的速度,我觉得也有一定难度。

  另一个层面上,我作为一个传统的用肉身写作的作家,我只能去投入更多的情感,这样的一个东西可能就是目前人和AI一个比较大的区别。你可以感觉到这个瓜确实是熟的还是生的,可以感觉到寒冷。还有一些内在的,对复杂情感的感受还暂时没有受到威胁。这个可能是目前我们能做的事情,但是将来是不是会被人家打败?我认为这个事情想也没有用。

  理想国:这个作品里还有一个让人很感兴趣的点,就是S市的出现。您从上一本书其实慢慢的开始走出东北了,在这本书里,S市的出现变得更隐秘也更加抽象。在《猎人》里,会形成一个S市和北京的对照,很像一种故乡和异乡的关系。但在这本书里,S市好像更多地像是代表一个人类世界,和未来的世界相对应,似乎代表着一种过去,或者人的缘起。您觉得在此阶段S市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?

  “北京没有下雪,S 市已下了不少,他走出车站的时候路边有不少积雪,堆得像沙丘。地上有一层新雪,应该是刚刚下的,现在停了,还有光泽。高处的坦克也顶着一顶雪盔,炮筒像包了一层棉花,指向天空深处。霍光上了出租之后跟司机聊了聊天,司机在谈论自己的人生,继而又说了说中央的政策,未提及去年的凶案,只是感觉自己有点生不逢时,开饭店兑床子都赔了。霍光让他开到距离艳粉街大概一公里的时候下了车。他在路上走了一会,想要找到一家小旅馆住下,转念一想没这个必要,便径直从上次的路口走进艳粉街。街面上的积雪更厚了,正是清晨,似乎大部分住户还没有出来打扫,他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。

  霍光的记性和方向感都很好,上次跟小马开车走过一次,虽然完全是另外一个季节,景色大异,当时两人还在说话,他还是能够大致分辨出方向。走到一处铁轨,远处传来隆隆的火车声响,他等了一会,一列运煤的火车驶来,通体漆黑,像一股浑浊的黑水在他面前流过。他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曾扒着这样的火车驶过一段铁桥,脚下就是滔滔的河水。也是一个寒冷的时节,他快冻僵了,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攥住把手,手指在折断的边缘。决不能脱落,即使有一天死去,也不能这样从火车上脱落而死。”

  双雪涛:这个分析挺好的。我觉得S市永远是我出发的地方,如果说之前它是一个“地域性的”我出发的地方,现在可能对我来说更多的是一个“精神性的”出发的地方。当然这个精神性和地域性很难完全分隔开,它的实体和它象征的东西很难区分开。

  在这本书里我也提了很多次S市,它始终没从我的小说里离开,是我经常会想到的一个地方,但它存在的方式确实在一点点产生一些变化。包括在《刺客爱人》这篇小说里,它突然在中间出现,一个人坐着火车去了S市。它一点点变成了一个在中途出现,或者被人想起,一个人们返回的地方。可能和之前作为一个出发的地点,或者小说背景舞台式的东西是有一些区别的。

  其实我每年回去的次数也挺多的,我还在努力观察S市的变化。我觉得每个地方,即使它是我出发的地方,也是在一直在变化的,它的内在也在每年或者每个月产生微调,那么随着我对它变化的感知,它在我小说中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。